第097章、子午 (第2/2页)
若不是霍弋率先迎上去,欣喜的打招呼,郑璞都无法确信眼前这位,胡须修葺整齐、眉目和熙,隐隐有股“腹有诗书气自华”风采之人,竟是故张车骑的长子。
不过,那长八尺有余、犹如熊罴的身躯,与声如洪钟的大笑,倒是颇为契合其父“万人敌”的豪烈。
一番客套,便启程而往。
杨霁将三百骑卒,以半扇型散开,警戒着西面十里内的动静。
赵广领本部在前引道,霍弋督士卒驱赶俘虏战马及辎重行于后,很清闲的郑璞,则是悠哉游哉的听着傅佥诵书,缓步在中军。
时而有了兴趣,还会横笛于唇即兴一曲,犹如出游踏青般。
只是他没有察觉,身后与霍弋叙旧的张苞,时不时便会将好奇的目光,投在他身上。
抑或者说,他身为广石督,竟随行杨霁而来,自有别意吧。
从关城至阳安口,行军大致须两日。
而郑璞一行,因是近晌午时分才启程,是故于野外落营了两次。
第二日的落营暮食,已抵达玉带河汇入汉水之处,此地已无需担忧有魏军或氐人部落前来袭击或骚扰了。
因而,所有人都松懈了一口气。
士卒们以什为单位围在篝火前,等候着暮食,欢笑起伏。
首次从征的南中蛮夷,各自掰着手指碎碎念,憧憬着此番战胜的赏赐,能给家人添些什么物品。
朝廷现今的赏罚严明,他们在成为士卒第一日后,便被灌输了。
以此战的缴获,朝廷必然会赐下资帛嘉奖。
且郑璞与赵广及霍弋,皆已然声称自身丝毫不取,将之均分给他们这些士卒。
不过,划分的比例微有不同。
先分出一半,授予那些战死及伤退袍泽,剩下的才会均分。
对此,那些南中士卒,皆感恩莫名。
毕竟于他们而言,最为担忧的,便是自己战死了,已迁徙入蜀地的家人,生存难以为续。
至于赵广及霍弋的老卒部曲,则是在起哄着。
纷纷怂恿着各自上官,让他去寻赵广或霍弋,问能否宰杀几只虏获的羊打牙祭。
最后连杨霁都随着鼓噪,戏言让郑璞犒劳他族人出百里来迎的辛苦。
结果,自然是炙羊肉的香味,弥漫了整个玉带河畔。
依着习惯,郑璞巡营看士卒们皆饱餐,归去军帐入眠后,方回来用餐。
却见自己军帐前的火堆,张苞抱着一酒囊端坐在胡牀上,正与炙烤着羊肉、温稻饭的傅佥言笑晏晏。
见郑璞归来了,他便起身微微摇晃着酒囊,笑颜潺潺而道。
“我携了些酒水,特来与子瑾共饮之。”
咦,有事寻我?
“多谢文容盛情。”
郑璞心中微讶,亦喜笑盈腮,“实不相瞒,我已数月未闻酒味了!”
随手捞过来一胡牀且坐,郑璞接过傅佥递过来的稻饭与羊肉,“文容兄且稍后,待我先解解腹中饥。”
“好,子瑾自便。”
早就用过暮食的张苞,含笑颔首。
少时,郑璞匆匆果腹罢,便寻了个理由,将傅佥及扈从乞牙厝遣去歇下。
张苞亦然笑吟吟的递过来了酒囊。
二人你来我往,叙些闲话,谈笑风生。
待酒囊见底,张苞便肃容,拱手而问。
“先前便听闻,丞相常赞子瑾胸有韬略。后柳休然为我副职,亦常听他多番提及,子瑾随征牂牁郡时筹画之功。昨日与绍先及义弘畅谈,得闻子瑾设伏景谷道的诱敌之计。是故,我甚为叹服,亦些疑惑想请教之,还望子瑾不吝明我。”
“不敢当。”
连忙回礼,郑璞亦敛容以对,“文容若不嫌我愚钝,便尽可问之。我若有思,必无推脱之辞。”
“善!”
赞了声,张苞便径直发问,“子瑾以为,我大汉届时北伐,兵出何处最佳?”
“陇右。”
不假思索,郑璞便脱口而出。
闻言,张苞不由微愕,方冁然而笑,“原来子瑾早有思量。嗯,愿闻其详。”
“好。我且言之,如若有不妥之处,还望文容不吝指正。”
轻颔首,郑璞便开始口若悬河。
“北伐逆魏,出兵不过东三郡、关中、陇右天水、取阴平走羌道入陇西河首,此四处可选。”
“进军东三郡,须借助汉水而行,然此处水势湍急,进易退难,非用兵良地。且夺了东三郡,对我大汉裨益不大,非首选之地也。”
“取陇西河首,虽可图金城及湟水河谷,进军凉州。然而战线太长,粮秣辎重转运不便,逆魏若是发大兵攻阴平,我军将首尾不能相顾也。”
“取关中,则是弄险。近些年,西北羌胡频频起兵叛逆魏,逆魏在关中及雍凉二州驻军颇多,且从雒阳、河东驰援进军关中,不过旦夕而至。我军若进入关中,兵少则无力匹敌,兵多则粮秣难继。再者,今我大汉式微,兵力不如逆魏之众,且无骑兵可长驱相互策应。是故,关中之地,非一战可定也。”
“取陇右,则是不同。”
“其一,乃兵力。雒阳及关中进军陇右,救援非一日之功。我军出陇右,可扼守于道而却逆魏援军于外。”
“其二,乃人心。逆魏在雍凉二州所造杀戮太过,又强制迁徙了许多羌胡部落,民怨如洪,我军若至,必然响应,可事半功倍也!”
“其三,乃地利。陇右亦有四塞之说,我军若夺之,可屯田蓄力而自守,犹如再添一汉中郡也!”
“其四,乃畜牧。夺了陇右,朝廷可得获畜牧之地,牛可耕田,马可征战。无需十年之功,朝廷必粮秣丰足,得骑数千。届时,从汉中及陇右两路席卷关中,逆魏安能敌邪?”
“其五,乃军心。得陇右,便是切断了逆魏关中及河西四郡的联系,我军西去复夺河西四郡并不难;重开丝绸之路亦不难。巴蜀豪族为逐利西域,必然鼎立襄助朝廷征战。朝廷可分豪族户,迁徙来陇右,解决豪族并田侵民动乱等。届时,朝廷足兵足食,上下一心,克复中原,指日可待!”
喔~~~~~
张苞听罢,双目呆滞,楞然半晌。
他委实无法想象,郑璞竟将敌我优劣,以及巴蜀的人心,分析得如此鞭辟入里。
此是不曾出过益州之人吗?
抑或者说,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当如是乎?
亦无法相信,与他谋面不过两日的郑璞,竟半点都不藏私,尽将所思所想倾囊而叙。
真乃不世之才也!
亦乃可结为刎颈之交也!
好一会儿,张苞才反应过来。
当即,起身作揖,激昂而道,“闻子瑾之言,令我茅塞顿开。今方知,为何丞相盛赞子瑾他日可与翼候比肩!我之谓,子瑾何止翼候之能也!”
“言过矣!言过矣!”
连忙起身扶起张苞,郑璞摇头苦笑,“文容折煞我也。你我不过各抒己见做闲谈,文容却是如此作态,你我他日焉能再坐而笑谈邪?”
“哈哈哈~~~~”
性情颇为豪迈的张苞,起身后便大笑。
亦连连颔首,“好!好!就如子瑾之言,你我乃闲谈,不拘那繁文缛礼。”
一番笑罢,两人再度入坐。
却不想,张苞突然感慨道,“嘿,不瞒子瑾。之前我觉得,倘若我军兵分两路,一走褒斜谷断逆魏陇右兵马,一走子午谷奇袭长安,乃是首选,可一战而得关中之地也。如今看来,却多有不妥。”
而郑璞听罢,倏然一惊。
莫非,魏延与张苞私下商讨过,子午谷之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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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丞相诸葛亮攻关中陈仓时,张郃敢断言“比臣未到,亮已走矣;屈指计亮粮不至十日”的根据,便是巴蜀及汉中皆难运粮走陈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