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3 丽姬娅(下) (第1/2页)
夜色仍在加深,书房中的空气也愈发湿冷。查德维克那缩在羊毛袜子里的脚趾冻得就像一串正在融化的冰疙瘩,但他喉咙里却仍是干渴。
“你要喝点什么酒吗?”他没来由地问,“威士忌?啤酒?或者只要水?我估计你来这儿赶了不少路——”
客人耐心地望着他。“我什么都不需要,查德。我想你应该已经发现这点了。这可能叫你一时很难接受,但也不能一直假装它不存在。”
查德维克盯住酒杯。“我相信你是你。”他说,“听到你的声音,你那独特的论调,我知道在跟我说话的是你……可是,李,真正的你现在到底在哪儿?此刻坐在我面前的到底是什么?这难道就是你口中的‘伟力’?”
“这是其中的一种。”
“还有别的?”
“世间事奥秘无穷。可是查德,请先别急着从我这里弄清楚广袤世界的一切。我能够尽量有把握、负责任地向你讲述的只有我亲身经历的事;而欲释清此节,我们就必须要回到事情的起点。”
“你是说那一天?”
“那一天,”客人僵木的脸朝边缘微微拉紧,像要表达出笑意,“那对于安东尼·肯特先生或许是事情的起点,可是对于我,那不过是其中一个较为重要的转折。我眼中的故事要开始得更早,而且恐怕有许多在你看来荒诞不经的部分。”
她突然停下来,如细心殷勤的主人般替查德的空杯重新倒满酒。查德苦笑着向她点头答谢,伸手攥住满溢泡沫的啤酒杯,好似抱住了一根风浪中的浮木。紧接着客人的自述便如海潮般滚滚不断地袭来了:
“我的家世你已大体知晓。除却文化背景的不同,你我在各自家庭中的处境有相似处。出身于这类家庭,不宜对父母间的感情与自身的地位存有过高幻想。和类似阶级与处境的人综合比较之下,我父亲在我母亲病逝后表现出的悲痛与对子女教育投入的精力是大致符合世俗的平均标准的,因而当他决定再娶时,我和我的兄长对这位来历奇特的异国继母并无特殊意见。当时我们认为,这不过是一种基于人的自然需求而产生的行为,然而等到真正见到这位继母时,我惊讶地发现事实并不如此。我父亲对她具有一种极其狂热的迷恋,已经超脱了一个中年男子对青春活力和异性魅力的渴慕;这种完全不顾及身份的狂热,通常你只能在十八岁的少年人身上看见。”
查德维克禁不住发出一阵笑声。“我不会下这种定论的,”他说,“老房子着火——不是想冒犯你父亲,李,但这个比喻还是你以前跟我说的。”
“我知道。这种事于世俗中屡见不鲜,并无新奇之处,但我要以我个人全部的信誉来声明:这件事是特别的,不止是一个处于衰老中的男人面对任意某个青春美貌的年轻女子心生爱意;这件事真正的重点在于我这位继母是个极不同寻常的人。如果你愿意认为过去的我有一分与众不同之处,她那奇特的气韵要胜于我百十倍。基于谨慎原则,我不便在此说出她的真名,我们便在这个故事里称呼她为‘奥菲莉亚’吧。”
“这可不是个寓意特别好的名字。”
“我正是要借这个寓意。查德,你参加过吉莉安那个戏剧文学俱乐部,虽说用意不纯,我假定你对‘奥菲莉亚’这个名字通常关联的形象是有概念的。而我那位继母,尽管真实年纪并不算是少女,身上却带有那种气质。你看到她会想起戏剧中的那位奥菲莉亚,而且我不是指疯癫之前的纯洁女孩,而是画家们最爱的那一幕——‘在水中的奥菲莉亚’。她的美是令人感到可怖的。安静、缥缈、毫无生活的气息,她看着你的目光就像你们中间隔着一层不断流动的河水,即便水质再清澈见底,你也知道她处在一个你不可触碰的危险位置上。”
查德维克直愣愣地望着酒杯口上的泡沫。“我不能想象,”他诚实地说,“你说的那些画我见过几幅,可我并不能感到你说的那种可怖,我更难想象一个活生生的人能产生那种感觉。你知道的,在水中的奥菲莉亚通常是……”
“这正是我想说的。”
“我能冒昧评价你父亲的喜好吗?”
客人立时发出一串笑声。“查德,”她毫无怨言,甚至十分愉快地说,“我们最中肯最可靠的查德!你总是致力于使我们回到现实。不过在这个故事里我父亲并不重要,我要强调一遍,这不是一个关于家庭创伤的故事。对于当时的我,这是一道难解的谜题;而即便是现在的我也必须向你申明,现在我所说的一切并非铁证如山的客观事实,而是我个人的感受,而当时我仅仅只有五六岁。当时,尽管我父亲对这位新婚妻子爱得发狂,对她彻彻底底地言听计从,我却并不能感到‘奥菲莉亚’对我父亲有同样的热情。她待他还是温柔亲切的,符合一位嫁入豪门的年轻夫人该有的姿态,可是每当我在我父亲日常居住的宅子里见到她时,她的神情与目光留给我一种挥之不去的印象,那就是她并不特别在意我父亲,而是一直在关注我。我不想让这些话显示出过度自恋的倾向,年幼的孩子也确实容易以自我为中心,可每次她出现时总是用那种安静的目光注视着我。就我所能观察到的情况,她从未用把同样的注意力放在我兄长或父亲身上——”
查德维克伸手就要去抓酒杯。客人在半空中捉住他的手腕,声音里带着居心叵测的笑意:“查德!请你先别急着干杯,现在还远不到你该痛饮的时候呢。”
“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听这些。”查德维克痛苦地说,“你们都说我骨子里是一个守旧的人。”
“我还没说任何离经叛道骇人听闻的东西呢。我的每句话都只是在陈述记忆中的事。”
“但你这语气我很熟悉,吉莉安每次要跟我讲些‘特别的故事’时都这样。”
“我不该把玩笑开得太过分,查德,重逢故友总是会让人变得心态年轻些。我刚才说的一切并非虚构,但也没有你所担心的那种情节,眼下我向你描述的所有怪异之谜都可以在稍后得到解释,尽管只是我个人的解释,其合理性需要你自己来判断。”
查德维克不情愿地把手缩回了桌子底下。客人又继续着说:“如我刚才所提出的,我们的‘奥菲莉亚’,尽管与我父亲缔结了婚姻,却从未令我感觉出她对这场婚姻的热情。她既不是那种崇拜着年长男子的恋父情节者,也不是渴望靠美貌获得优渥生活或事业捷径的投机者。她是有自己的事业的——她曾是歌剧演员,又是钢琴音乐家,同时还在绘画上颇具造诣,尽管和我父亲结婚后她已不必以此为生。她的创作带给人的印象就如同她自己,哪怕是对名家的临摹之作,你也可以从对细枝末节的处理上看出她来。她的作品中有这么几幅画,起初并没有特别引起我的思考,多年后却令我差点发狂:有几张以夏季为主题的风景画,可以确定画的是我父亲名下某栋宅子的花园,可她平时并不住在那里;有一张背景为别墅露台的人物画,画的是一个女孩的侧影,画中人奇特的气质与她本人神似,可是年龄无疑小得多,发色也不一致;最令我受困扰,乃至于数年间梦魇不断的一张画,她把它命名为《塔》。那张画的内容正是一座废弃的塔楼,就像是站在塔底向上仰看,在纱幕般厚重的瓢泼暴雨中,闪电将穹窿撕裂,直抵塔尖朦胧的血影……我初见这幅画时便印象深刻,更别说在她死后,遗嘱里竟特别提出要把这幅画赠给我。自那以后我不时会做与之相关的梦。查德,我梦见我登上那座废塔,耳中充溢着雷霆之音。那震响由天空直刺入塔楼,紧接着贯通大地,将我连同这整个世界裂分为二……到我患病的末期阶段,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这个梦。”
“这只能说明你继母的画很有感染力。她的作品,还有她本人身上那种气质影响了你。”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我也会这样认为。但接下来我们要谈到这些画真正令我惊讶的部分。在‘奥菲莉亚’和我父亲婚后一年,她怀孕了,生下了跟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可就在我妹妹诞生的同一天,她便非常突兀地去世了。”
“难产?”查德维克迟疑地说,“还是……”
“对于我父亲匆忙的再婚,我的外祖父母当时是很不满的,这点无需讳言,但我可以保证此事与我母亲的家族无关。那天在产房中发生的事极尽怪异和悲惨,为了死者的尊严我也不愿向你详说。总而言之,除了我妹妹以外,产房内的所有人都死了。事前,由于‘奥菲莉亚’的要求,我父亲是在产房外头等待,因而得以幸存,可自那以后他的心也差不多死了。他仍然活着似乎只是为了把我那位同父异母的妹妹抚养成人。我这位妹妹长得非常像她的母亲,即便你可以从她的发色与骨骼结构上略微看出一丝东方血统,‘奥菲莉亚’的血脉在她身上仍然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呈现。等她稍微长大些以后,个性和天赋上也逐渐呈现出‘奥菲莉亚’的特点,尽管她还是要开朗得多,但她生母那怪诞可怕的死亡一直是笼罩在家中的阴影。就算仆人在明面上被禁止谈论这件事,你也依旧可以想见私底下的流言。”
“你不能怪人们对这样的事有好奇心。”
“我并不对这点见怪。”客人澄清道,“实际上,我自己也无法摆脱这件事的阴影。查德,我记得很多年前,至少有一两次机会我曾向你们提起过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和吉莉安从来不知道她和你是同父异母的。”查德维克提醒道,他迟疑了一下,接着又补充说,“在我的印象里,你只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妹妹。”
“我就只有这一个妹妹,查德。但你的印象是对的,我和她的关系非常好,好到我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程度。可是同样的,这种现象只在我身上出现,我那位一母同胞的哥哥却不受影响——考虑到我们在许多事情上的观点都截然相反,我不能说这点有什么不自然。无论如何,我妹妹看待我们的长兄近似于陌生人,甚至对于父女之情也十分淡薄,她连在这点上也继承了‘奥菲莉亚’的特质。随着她的年龄渐长,我逐渐产生了一种没有确切凭据的焦虑:我已感到她会重演‘奥菲莉亚’的命运。她们的相似已经超越了我们通常所说的那种血缘影响,活脱脱就是一个复制品!我知道现下说来这十分荒谬,但请你想一想,许多最糟糕的精神疾病都具有遗传性,那些关于家族诅咒的怪谈往往而生。谁又知道‘奥菲莉亚’生产那日的离奇悲剧是否会在后代身上重演?而当时我已经感觉到了,感觉到这其中还有别的东西,一种我无法将之确切命名的要素……”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