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1 丽姬娅(上) (第2/2页)
楼下的人挪步前行。那步态也与记忆里的故人大相径庭。不!不!完全不对!昔年那雷厉而优雅的步伐怎会变得如此呆板笨重?那顾盼神飞的潇洒风姿又去了何处?纵使数载光阴磋磨人事,也断不能将一个顽强胜钢铁的意志如斯彻底地吞噬啊!他踉跄着从窗前推开,恍惚间想到自己应该下楼去把门锁上,别让这个陌生的怪影侵入家园。可是来不及了!底楼的屋门就跟花园的大门一样敞着,原为等待阔别之人重归故里,如今却给那鬼祟怪影以可趁之机。耳听得屋间响起传来橐橐的步履,铿锵沉重好似身着铁甲。查德维克扑到桌前,笨拙地抱住那个双耳花瓶,把它像握狼牙棒般倒举起来。
他没有机会再想好躲藏伏击的地点,书房外已有人在敲门。叩门声也是那么冰冷清脆,根本不似活人的手指。他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屏息瞪向虚掩的房门。门被慢慢推开,露出漆黑走廊里伫立的血影——难道这东西走上来竟不需要灯光?他甚至都没感觉它在呼吸,在那连着兜帽的红粗呢大衣底下,包裹的仿佛不是胸膛起伏的活人,而是全然静止的死物。在那一刻他真的相信了鬼怪和幽冥,相信僵尸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或者木偶泥胎能在午夜无人时转动眼球。
门外之物缓缓踏入屋中,裹着湿泥的长靴在地毯上留下道道污痕,证明此人并非脚不沾尘的游灵。当那藏在兜帽下的人终于发出声响时,她低沉的音色无比熟悉。
“晚上好,查德。”
查德维克放低手里的花瓶。他双唇颤抖,刚想要说出些话来,眼眶竟然先湿润了。
“李?”他像害怕被人听见似地悄声说,“是你吗?真的是你?”
“是的,查德。我想你应该收到过邮件了。”
“你刚才差点吓死我。”
访客旋身四顾,打量书房如今的摆设。查德维克本想把花瓶放回桌上,可又有几分疑虑未消,只凝神打量着兜帽下的面孔。从他的角度只能看清楚下半张脸,那头乌黑短俏的头发与圆润小巧的下颌都与记忆中分毫误差,甚至白皙丰满,气色更佳。然而对于一个拥有强大意志的生命,其最独特而慑人的精神力量永远是从眼睛里透出来的。他抱着花瓶挪了两步,想认清楚访客的眉眼;为了不显出刻意,嘴里还在说:“我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还以为那是恶作剧邮件呢。”
“没人能用我的邮件地址和你恶作剧。”
“是啊,没错,通常是这样……可是毕竟还有安东尼……”
他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个名字,想试探对方的反应。结果客人如若未闻,依然用日常寒暄的语调问:“吉莉安还好吗?”
“她很好,但我还没把你发的邮件告诉她。她要是知道了准定会跟过来,可我不敢冒这个险,因为她——”
“快九个月了吧?”
查德维克瞠目结舌。访客在书桌对面的位置坐下,带着微笑说:“我还以为你们是不准备要孩子的。”
“噢,不,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只是想先稳住事业。她真的很看重那部电影,不想失去对剧本的控制——”
“我看过了。”客人说,“那是部很有她风格的片子。”
在哪儿看过?查德维克差点忍不住想问她。那片子都还没上映呢!可是这个问题眼下根本就排不上号。他知道对方一向是神通广大的。
“李,”他慢慢地挪回座位上,手里仍然抱着花瓶,“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
“各种各样的地方,我不能一语道尽。”
“你已经有好些年没联系过我们了。完全没有音讯!天啊,我们都以为你已经……”
“以为我死了。”
查德维克不安地在座位上扭动。他注意到桌对面的人还是没有摘下兜帽。“你至少应该回个消息,”他勉强装作无事,“我和吉莉安只听说你生病了,接着就再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了。你知道吉莉安提起你时叹了多少声气吗?”
“我很清楚我的失踪正在困扰她。”
“你又怎么能清楚?”
“她的那部片子,查德!一个人呕心沥血的创作胜过口头的千言万语,我能看出故事高潮的场景是以哪处为原型的。那不正是我们脚下的房屋吗?她原想拍出爱伦坡式的意境,可是故事一经过她的手与心,厄舍府就染上了冬青屋的影子。她忘不掉这栋宅子,当然,还有那位女主角。”
客人滔滔不绝的话语忽而顿住,只余唇边了然的笑意。查德维克也跟着笑了两声。“你想得没错……她的思路完全被你的事干扰了。你毁掉了她对角色原本的想象,那真搞得她不知该怎么办好,最后出来的人物也跟当初的想法完全不一样了。”
“我不认为有那么严重。她还是把握住了原定计划的精髓:那种让坡一生都受困扰的带着死亡意象的女性。那些有着苍白皮肤与飘渺神情的不幸女人,像玛德琳、莫蕾娜、贝蕾妮丝、阿芙罗狄蒂、埃莱奥诺拉……坡是那么痴迷于写女人的死亡,一次次使她们身遭凶险、病魔缠身,可又对她们与死神之间的搏斗印象深刻。他甚至让其中最坚强者死而复生,查德,我们能在他的文字间同时嗅出迷恋与恐惧。尤其是知晓幽冥之秘的丽姬娅!她的冷酷和激情在众女中独一无二,我知道吉莉安脑中想的是她,唯有她。”
客人忽而压下嗓音,以抑扬顿挫的语调吟咏道:
“意志就在其中,意志万世不易……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她柔和声音里压抑着骇人的激情,倾吐出的低沉字句更令查德维克不寒而栗。当她抬起头颅,让整张脸完全暴露于台灯下时,他早先喝下去的啤酒就如沸腾的毒药在肚肠里翻涌,连同这股无名的惊恐内外夹攻,简直要让人神智发狂。往日在生意里的条理分明和巧捷万端一下全不见了。双耳花瓶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砰然砸落在地上,连他自个儿也险些从椅中滑落。客人仍以雍容端庄的恬静面对他的失态。
“李!”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嘶哑变形,“这些年到底是怎么了?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的脸……你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客人的面孔保持着凝固般的娴静微笑。那股飘渺神秘的情态唯有在肖像画或雕塑作品上才能长久呈现。可再怪异的神情也比不过那双眼睛!那双先前曾在黑暗里发出微光的眼睛,此刻在灯光下反而是纯然的乌黑,黑得只剩下比花鹿还要圆、还要大的瞳孔;那是癫狂错乱的雕塑家在神像面孔上凿出两个深邃的孔洞,却忘记把点睛用的黑宝石镶嵌进去。那眼睛里毫无意志与灵性,唯有宇宙般冰冷的空虚!
查德维克就要放声尖叫,桌对面的客人猛然俯身过来,用铁钳般有力的手摁住他的肩膀,把他牢牢固定在椅子上。那藏在手套底下的人体末肢如此坚硬,快把查德维克的肩胛骨都捏碎了。
“冷静些,查德。”她柔声慢语地说,语调悠扬一如往昔,跟脸上的怪异神情完全是割裂的,“我会解释清楚的。当年我答应过,等事情有了眉目时,我会回来告诉你们一切的始末。现在就差不多是时候了。”